吾乡张生
我的同乡张生,是个大家巨族。少年英俊,风度翩翩,满腹才华。才刚十五岁,进入县学读书,长辈们对他的期望很高。父亲是金匮县令,张生随着父亲做官赴任一同念书,用功非常刻苦,自认为功名如探囊取物,指日可待。县里有乡绅某公,任职学官时,因为收受贿赂被人告发。县令奉朝廷之命率领差官抄没他的家产,张生也随着一起前往观看。乡绅有一处名园,里面种满了茂盛的花草竹木,亭台楼阁、小桥池塘,设计精巧,别有一番风光。张生正好借此观赏。正在游览时,一眼瞥见一个妙龄少女小心翼翼地钻进山洞,心里猜想可能她身上藏着珠宝,于是在后面蹑手蹑脚的跟着她。进了山洞,脱了那个少女的衣服,把她携带的财务都抢走了。女郎羞愤着哭泣,于是上吊死了。
转年秋天科考,张生入场,将考试的工具一一放在桌上,准备点上蜡烛抄写试卷。忽然听到细碎的脚步声,看到一个女子掀开门帘走了进来,张生仔细辨认,正是那个乡绅女儿。大惊失色,手里拿着卷子踉踉跄跄想要逃跑。女郎摇着手,嫣然笑道:“轻薄的人啊!怎么那样的害怕?我不是来加害你的,为何要逃走啊?”张生觉察她的来意并非居心险恶,心里这才稍微壮了胆。于是叩问她来此所为何事,女郎笑道:“你怕我啊!难道还为了从前的事情不能忘怀吗?以前事而论,你固然爱恋于我,没有其他的歹意,可惜我的命薄罢了。我不幸枉死,这是命运啊!和你有什么干系?而且察看你的阴间生死薄,看到你的前程远大,感激你爱我的情意,特意来此向你提前祝贺,这一科考试你一定高中头名。只是你的考卷文章中有一些遣词造句还欠妥当,一定要这样修饰改善,才能完美无缺!”张生细细思量,果然如此,于是按照女郎所说,重新修改。女郎并且为他斟酌字数,务求尽善尽美。女郎笑着说道:“可以了啊!后面的几次考试你要好自为之,只要没有作弊,便可以高枕无忧,静候佳音了!我走了啊!”说完忽然消失了。张生怅然失神痴痴的坐了很久,深深感念女郎的情意,又自己后悔从前鲁莽,对她过于薄情,但是已经无可奈何了。等到考试完毕揭晓,果然乡试中了头名。当时他的父亲已经罢官在家,听到儿子考场中的事情,暗中庆幸女郎不念旧恶,既然得到捷报,心里更加感到欣慰愉快。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纷纷登门拜访,老爹乐不可支。来年正月命张生整装出发,打算到北京求取功名,自以为凭借儿子发迹可以获取封君名誉的美梦就要指日可待了。
张生离去没几天,老爹白天在胡床上打盹,忽然看到女子披散着头发,伸出舌头来到面前,怒容满面,用手指着他数落道:“老贼还在做春秋大梦啊!你的儿子乘人之危,对我无礼,致使我死于非命。你当初既对儿子管教无方,后来又没有丝毫悔过之意,还竟然痴心妄想着做老封君的春秋大梦,真是无耻之极!我在考场中,不是不能索取你儿子的狗命,但寻常的落拓读书人,还不足以大大刺伤父亲的心;一定要让他小有得意,让你这老贼快慰之余,心里愈加生出奢望,然后我再杀死他才能甘心。这样更加刺伤父亲的心啊!实话告诉你,你就这一个儿子,我察看他的生死薄,他的身份本来非常高贵,官居极品,享寿百岁。我对上帝请命,已经将他的福分全部削除了,上帝允许我在卢沟桥的旅店报仇雪恨,你还做梦,妄想得到儿子的福荫呢?哈哈!”于是上前打他的耳光,说道:“你如果不信,这几天就会有好消息传到了!”老爹惊醒,知道这个梦非常不吉利。马上派遣家人日夜兼程追儿子回来。家人来到半途中,看到张生的仆从已经扶着他的灵柩向南返回了。一问之下,果然是在卢沟桥旅店上吊自杀。他的父亲听到噩耗,自怨自艾,懊悔不已,整天郁郁不乐,没过多久就死了。他家的香烟就此断绝。
里乘子说:“刚开始女郎与张生矛盾口角,她的言辞理直气壮,张生稍微有些天良,就应当引咎自责,马上谢罪不迟。怎奈恼恨她出言不逊,让她蒙受耻辱竟然不留丝毫余地,反而拍手大笑,自鸣得意。这真是纨绔子弟轻薄少年的所作所为,还谈什么读圣贤书的君子啊!致使女郎饮恨枉死,她对张生不能甘心也就是情理之中了。‘乘人之危’四个字,真是揭穿动机的批评啊;由此判断张生的罪状,可谓铁案。看女鬼想要报复张生,先要现身斥责他的父亲,这是因为张生的轻薄,一定是他父亲平日的娇惯放纵,这才造成了今日的结果。所谓‘当初既对儿子管教无方’‘后来又没有丝毫悔过之意’两句话,又是有经验的判官在断案,以这样的罪状归咎他,他的父亲纵使有百张口也难以对自己的罪责加以辩白。女鬼说:‘你就这一个儿子’,最为刺痛老爹的心;而且告诉他生死薄上的记载,更是狠毒之极。她心里想你的儿子前程远大,不是一般落拓读书人可比,姑且令他小有得意,以为一切是真的应验了,然后在他父亲心存奢望的时候,下一记辣手,让老爹心里快慰,乐不可支,转而伤心绝望,自怨自艾,懊悔不已,郁郁不乐而死,并且断绝了他的后嗣,报应真是太惨烈了!观察女鬼在考场中欺哄张生的言辞,玩弄孺子,简直形同儿戏,真是妙人一个;但不知道卢沟桥旅店报仇雪恨的时候又是什么面孔,想必一定非常可怕,不像先前的嫣然含笑了!可惜张生死了,不能让他从九泉之下出来问他一问了!这件事在我小的时候就经常听到了,见到我的朋友张南耕县令(字光甲),问他也是这样说的。张县令和张生是同一个家族,并且说他那年考中乡试的时候,只有十八岁。”